为什么北方人的祖籍都是大槐树
祖先来自大槐树的传说遍及全国,为什么那么多的中国人都出自这么小的一块地方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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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什么上厕所又叫“解手”?一个广为流传的解释是:明初山西洪洞大槐树居民被强制迁移,途中官兵紧缚其手防止逃跑,因此大小便前需要先解开手上的绳子。更重要的是,大槐树移民后裔遍布全国,“解手”才能成为通用代称。
由于宋元话本中 “解手”一词早就出现,这个说法已被证伪。不过, “大槐树后代遍布全国”一说仍有顽强生命力,不少名人如张学良、宋庆龄、郭沫若、温家宝等据说都是大槐树移民的子孙。
中国各地尤其是华北地区,很多人都会从长辈口中得知自己是大槐树的血脉,甚至有文章声称三分之二的台湾人都来自大槐树, 2011 年,亲民党主席宋楚瑜还远赴山西参加寻根祭祖大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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▍“问我祖先在何处,山西洪洞大槐树”和“祖先故居叫什么,大槐树下老鹳窝”是宣扬大槐树认同的两句有名歌谣
大量记载祖上来自“山西洪洞大槐树、老鹮窝”的族谱、碑文也为这一说法提供了证据。曾任洪洞县地方志办公室主任的张青,耗时 21 年收集 869 个大槐树移民姓氏族谱,得出了移民遍及 18 个省(市)500 余县的结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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▍大槐树后裔分布几乎遍及中国整个北方
然而,过往研究似乎都有意无意忽略了一个漏洞:为数如此庞大的移民,怎么都出自一个小县城,还都以一棵树或一个鸟窝做标记?张青的解释是,移民不全是洪洞人,大槐树只是各地移民集合点,以便官府编排队伍,发放川资。
这个说法是真的吗?
于史无征的移民传说
遗憾的是,把大槐树作为移民集合点的说法很难站得住脚。
据《明史》、《明实录》,明初因中原地区迭遭战乱、人口锐减,先后从山西移民 18 次,但只有 6 条记录提到从洪洞县所属的平阳府移民,洪洞集中移民的说法不见于正史。况且,洪洞位于山西西南,挑选此地集中晋东、晋北移民再迁往东北方向,也显得过于折腾。
洪洞地方志里同样缺少相应记载。目前国内现存最早的《洪洞县志》修订于明朝万历年间,离移民时代不算太远,但全书没有任何地方提及移民,更没有提到过大槐树、老鹳窝。相反,书中提到,洪洞县到 1449 年才修筑了简易土城墙,当时的人口数量不像经历过大规模移民。
唯一白纸黑字的证据就是族谱,但由于修谱时间较晚,并不是可以直接采信的史料,何况大多数提到祖先来自洪洞的族谱或墓碑,后面的具体地名大都省略、磨损,附会的可能性很大。
学者赵世瑜通过实地调查找到了不少例证,如河南济源南水屯村的张家祠堂,牌位和祠堂简介均称祖上来自洪洞,但撰写于 1425 年,移刻于乾隆年间的祖宗墓碑却明确墓主为“济源之世家”,也就是当地土著。
此外,他还发现大槐树、老鹳窝这些地名在清朝中叶才大量出现于族谱记载。而越晚近的族谱,吸收的民间传说也越多,导致祖宗经历几乎雷同——李、钱、祝、牛、杨诸氏都声称祖先在迁徙时砸破大锅,几兄弟每人拿一块碎片为记。
为什么大槐树会成为民间传说偏爱的故乡?
人民喜欢有故事的家乡
实际上,与大槐树相似的传说还有很多——湖北江汉平原有众多祖籍南昌筷子巷和朱市巷的居民;四川人时常称先祖来自湖北麻城孝感乡;皖北颍州居民多迁自山东枣林庄;云南汉人若是自称从南京迁来,对应的具体地名便是杨柳巷或四牌楼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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▍“问君祖籍在何方,湖广麻城孝感乡”
这些“故乡”的附会程度并不亚于大槐树,但显然不如大槐树影响深远,大槐树有什么特别的竞争力呢?
名字好记是一大优势。与其他“祖籍”相比,大槐树常被当做地标,是北方人更熟悉的概念,光绪年间江苏江浦县城有一地名称“大槐树”,嘉靖年间河南尉氏县也有一个“大槐树乡”。在某些地方,大槐树甚至是村民崇拜的通灵神树,《汉书·五行志》就记录了大槐树被官员砍断后一夜复生的故事。
此外,大槐树移民故事的丰富程度也让其他传说黯然失色——从移民特征到迁徙的原因、过程,都有配套的具体情节。光是明朝初年中原人口锐减,就至少有胡大海复仇、红虫吃人和常遇春血洗怀庆府三种解释。
其中的胡大海据说是母猩猩和某举人杂交的后代,幼年因血统问题经常受辱,后来朱元璋批准他可杀“一箭之地”的河南人报仇,不想胡一箭射中雁尾,大雁一飞千里,追着杀得河南山东荒无人烟,这种离奇血腥的故事自然能获得极好的传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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▍常遇春(左)与胡大海(右)
朝廷把大槐树作为移民集结地的说法,听上去也太像说书人的想象——朝廷通知山西人到洪洞大槐树下办理手续,早到者可以留在家乡,办迟了的就要移居别处。通知一出,山西人纷纷涌向大槐树,等人到的差不多了,又强令到场者全部迁徙,上当的乡民只得看着大槐树和树上的乌鸦窝忍别故里。
至于迁徙过程及迁徙给乡民留下的特征,除了前面提到的“解手”与“打锅认亲”,比较有名的还有小脚趾甲两瓣的人就是大槐树后裔的说法。更神奇的是,大槐树传说还解释了中国人民尤其领导干部喜欢背着手走路的习惯——洪洞移民因为强迁途中背手反绑,养成习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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▍大槐树寻根祭祖园的洗手间也特意命名为“解手场”
当然,光靠好名字和好故事并不足以成就大槐树如此广泛的认同。移民故事中的元素往往全国通用,声称先祖是“江西填湖广”的湖南、湖北人也有小脚趾甲两瓣的区分法,“解手”源于湖广填四川的说法甚至得到过顾颉刚的认可。
真正塑造大槐树认同的,是明清至民国时期中国北方紧张的族群关系——“无根”的移民后裔也好,不清楚自己祖先是否为汉人的所谓“土著”也好,都会产生寻根的需求。而只有选定大众认可的“故乡”,才能明确身份,融入社会主流。
民间故事中的细节也反映出了背后的族群认同——背手、小脚趾甲两瓣其实是包括朝鲜人在内的东方人普遍特征;而把胡大海、常遇春这两名色目人描绘成人兽杂交生下的杀人魔,恐怕也是缘于故事背后的汉人排外心理。
从传说到事实
虽然晚清时期大槐树传说已广为流传,但在洪洞本地,大槐树长期不见遗址,当地居民亦语焉不详。直到民国初年,洪洞士绅景大启、贺柏寿等人出资兴建古大槐树遗址,并改造传说,写成书稿正式出版,大槐树终于有迹可循。
建址之初,相关历史悬案就迅速得到“解答”。景大启在碑记中宣称“古大槐树在敝庄广济寺之西,即世所谓迁民处也”,确定了古大槐树的“真实存在”,还把它安置在迁民传说中提及,现实中也能找到的广济寺边上。但明初的广济寺当时已经迁址,重建古迹的记录里也承认选址依据只是“故老之传闻”。
明初山西移民与大槐树的关系,也被贺柏寿的碑记确定下来。他承认明初移民并不都是洪洞人,但又说当时“洪地殷繁”,每次迁徙都有洪洞人参与。至于大槐树,则是“荟萃之所”,民间故事中明政府拐骗移民的说辞被去掉了,而移民集中地的功能仍归于它。
遗址建起来后,很快收到奇效。当时军阀卢永祥从太原南下,直逼平阳,军中士卒多为河北、山东、河南人,原本在途中烧杀抢掠,行至洪洞,见到大槐树遗址,出于对先人的崇敬,竟秋毫无犯。洪洞人受大槐树庇荫之恩,对景大启等人的事业也热情高涨,文人墨客广泛加入,让大槐树的故事越讲越大,越讲越清晰。
1916 年,洪洞县志修志,纂修者韩垌第一次把大槐树写进了地方志中,不过在提及大槐树为集合之所时,用了“传闻”二字;对“历年久远,槐树无存,寺亦毁于兵燹”的情况也没有隐瞒。
之后,贺柏寿的弟弟贺椿寿试图用另一个传闻来提高传闻的可信度——广济寺曾为移民之事树碑,碑文记载甚祥,这个碑现在虽然没了,但“乡里耆老犹及见之”,至于碑叫什么碑,记载了哪些东西,他没有说明。
更高明的旁证寻觅者是 1921 年为《洪洞古大槐树志》作序的赵戴文,他在其序文中称大槐树移民说“但不见诸史,惟详于谱牒”。这既是事实,又把大槐树故事的依据牵系到众多家族谱系的记录中。随着《洪洞古大槐树志》和两年后更大规模的《增广山西洪洞古大槐树志》刊印出版,他的观点也广为历史学家采纳,持续影响至今。
1949 年后,塑造大槐树认同的士绅不复存在,这一认同本身却并未被破坏。
大槐树在特殊时期的特殊待遇足以反映认同之强烈——知名度极高、反映劳动人民受到封建压迫的著名古迹“苏三监狱”,在文革中被拆毁;而官僚地主分子修建的,仅有数十年历史的大槐树古迹,却因当地人的崇拜而保存下来。
不过,承载大槐树认同,并被当做传说依据的家谱、祠堂、墓碑却在历次革命运动中损失惨重。等风潮结束,存世的大槐树记录已经不多。但 “寻根问祖”开禁后,失去祖宗脉络的人又兴起了续修、重修家谱的热潮。不少原本没有大槐树认同的人,也在这一时期顺应大众热情,变成了大槐树的新子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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